母亲的茶课
许玉莲
20080914刊于马来西亚《光明日报》每周“茶潮”专栏
记者问是否从小有喝茶的习惯,假如回答有,茶民便成众矢之的,因为太像一则自编自导自演的传奇,连身世背景都交待得毫无破绽,仿佛在掠美人家天才型茶师、茶人生逢其时一路走过的珍贵经历,遭受白眼真是。。。。。应该的。小小茶民,莫非还有故事白头宫女细说从头不成。
但如果我说没有呢,我就觉得我冤枉了我母亲,纵使我已记不清母亲的模样,她规定我每天要做完家里的早课才可去上学的家规,倒烙印般记载在我脑袋不懂哪个角落,那些家课:扫地、上香。。。。分明还包括清洗一把大瓷壶以及五、六个茶杯。那壶真的是大,洋桶造型,总也有三、四公升吧,便是她自家的泡饮茶器。
喝完一壶茶,悠悠长长的一天也摆渡到岸头了。她似乎未曾说过茶的一句好话或坏话,阁下爱喝不喝,悉从尊便。我倒是喝的,从小喝。现偶而在一些姨妈姑爹的手上,还能看到新造的同款大瓷壶,与我心底旧石器时代的童年往事遥遥打照面儿。
她还拥有另一款瓷壶,如今我也知道它姓甚名谁了,水平鸽嘴,约三百毫升大,壶身开了两朵红花,在大日子里,专门拿来浸茶作拜祭祖先与神们用,亦属我的家课。
凡大日子诸如清明、端午、中秋等,必请出此壶,置丁点茶叶,让热水浸润着。当所有祭品如大肥鸡咬着一束葱、烧肉、发糕、白糖糕等准备就绪后,就是时候将茶水倒入一套红色的祭壶、祭杯中,摆上神台,母亲于是振振有词和众神打起交道来了。
剩余在水平鸽嘴瓷壶的茶,她把它搁之高处,预备慢慢享用。有时我会偷偷尝一杯半杯。中秋节那日她比较大方,为了祭拜月光,她愿意不惜代价,于晚上再另开泡一壶热茶,她的奢侈感染我,令我觉得非常刺激,觉得中秋节果然真是大大好日子。
我的母亲,她也为少年版的我,作了绝无仅有一次震撼性的关于茶的启示,天晓得是否陆羽遣派她来点化我这馄饨一片的迷途羔羊、尚未成形的小小茶民?话说有一天,她的儿子与媳妇起了个大纷争,越闹越僵,眼看不行了,不知如何神出鬼没般,婆婆关上大门,坐于祖宗神主牌前,媳妇跪下并递给她一杯茶,喝了那杯茶之后,咱家再也没有任何人提起有关这宗纷争的恩恩怨怨,像从未发生过。当时我躲在自己房中看出去,看得一清二楚,一直怀疑茶里到底给下了什么降头。
母亲逝世后,生前所用过的寒酸的家当,统统归属她另一媳妇。很多很多年后,我到这媳妇家吃饭,是新年节头,媳妇也张罗祭台准备祭祖了。那已追随陆羽左右的小小茶民,神经兮兮青睐祭台上一把祭壶,白瓷描墨花,高俊身段,秀美的流。媳妇见是知音,陶心相告:是你母亲留在厨房碗柜里的 。茶民听后如遭雷击动弹不得,母亲,你终于找到我了?要将你珍藏舍不得用的这个遗物传给我?
第二天,我即去买了一把新壶交于媳妇,向她换了母亲那把遗物回家。
(2029)